跟传统较真的洪磊
顾振清
“格物穷理”。
这也许是洪磊做艺术的一个严肃的理由。面前有林泉,他就追究林泉,而决不轻易避过。
故国不堪回首,衰败、肃杀、凄绝,往往是文人墨客眼中故国废园的主要意象。作为一个有人文情怀的艺术家,洪磊却偏偏要蓦然回首。当他用相机和数码技术去重新面对并考量江南故乡的一花一木、一山一水的时候,经常满目是前人、尤其是宋明绘画的筋骨和理念。真实风景遁形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种种简约的图像经验。格物穷理的志趣让洪磊在不可自拔的矛盾交织中继续这种痛苦而感伤的精神还乡之行。他往往工作到身心俱疲,而最辛苦的内心挣扎就是难以再用裸眼来看外部世界。他可以逃避古典、优雅和祥和,但难以逃避自己的梦境和意识深处的文化积淀。于是,重新认知现实和精神世界成为他不得不做的工作。
洪磊与生俱来的气质,使他总不按当代艺术的“牌理”出牌。在全球化社会的洗礼下,洪磊得以融汇中西文化传统中所汲取的养分。然而,他却以文化批判的勇气和后现代主义的灵活身段返回到古典。洪磊所面对的是美术史上最为正统的图像及其背后的精神资源,模仿并篡改,即为他手中的利器。挑战正统地位的图像,批判一种系统化、程式化的经验,注定让洪磊常常剑走偏锋,步向一条凶险而孤独的艺术道路。
1996年至2000年,在洪磊刻意摆拍的一系列“古意”作品中,唯美主义噩梦的“伤花”在诗意的故国迎风怒放。荷花与虫子并置、园林与血池相依、禁宫与死鸟同在,那些传统样式的画面,暖味、迷离而诡谲,似乎充满了阴郁的隐喻。洪磊的那些作品往往需要再度观看,才能窥其堂奥,引发观看心理的激烈震荡。在经典图式的暗示下,他作品总先让人有一种熟识、亲近之感。然而,那种华艳、凄美的氛围仅仅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表象,表面的矫饰风格总是与令人惊悚的血腥和死亡有机地衔接在一起,其中批判意识的锋芒往往让那些习惯性观看和意义生成瞬间短路,甚至让人备感刺痛之感。然而,出人意料的视觉冲击之后,洪磊作品又总让人回味图像符号里所隐含着的古意,和他骨子里应对的古人的图式和形而上精神。闲情不闲,玄机处处。洪磊的移花接木之法,以图像衍生构成对经典图式的反讽和批判。这其实就是一种针对传统图式及其艺术精神的现代性语言改造。
格物穷理而致知是一个由积习到贯通的过程。洪磊经过多年的创作实践,如数家珍一般抚摸着宋徽宗、米芾、倪瓒、朱耷乃至欧洲现代派大师堪称绝唱的图式,追究那些人类精神世界中精妙的语言钻石。他一再反省那些正统沉淀在集体无意识层面上的审美惯性和思维定势。整个过程内敛,含蓄。最终,他以观念实验的态度来贯通所有的创作经验,以获取自己独到的认知。在精致、典雅、奢靡的作品表象之下,洪磊利用当代观念成功转换着传统图像的本质意义。其中蕴涵的批判精神,形成对中国当代观念摄影的一份独特贡献。
2000年的黄山之行,使洪磊尝试在传统和当代、原创和再创之间,重新确立自身的定位。他在古人曾在之处思考自己今天的所在,从而在精神上再次与古人神韵相契合,乃至交感、贯通。他开始放下拍摄的经验,转而专攻“后期”的素材挑选和数码制作,从图像的选择和再生中获得新的批判意识。“减法摄影”和极简主义使洪磊保持自我刷新的势头。他虽也认同过生命此在的力量。但遇我杀我、与佛杀佛的自我批判态度,使洪磊守望在林泉,却超拔在林泉之外。
洪磊在乎传统,但他并不驻守在作品意象之中,而是心有旁骛,神游象外。
其实洪磊不在这,不在任何一个具体的节点上。甚至,他可以不在传统之中,也不在当代艺术里面。
他一直只在作他自己的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