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奋：直面现代性的活化石

顾振清   

   在常识中，活化石泛指那些进化史上处于某种停滞状态的现存物种。

   在艺术家翁奋的全球视野中，活化石既意味着他持续关注的中国现代性问题，也意味着他所热衷剖析和研究的一种带有普世性的现代性文化。无论是渐行渐远的欧美现代性，还是中国和其他新兴市场国家打造的另一种现代性，都是他关切的文化艺术问题。作为一位中国国内美术学院出身、在现实批判的方法论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翁奋对深入生活的艺术准则秉持了一定的惯性。他一直近距离地、密切地关注着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的剧烈变化，尊重自身生活体验和第一手文化经验，坚持从中国现实出发来洞察、切入特定的社会文化问题。这种思路逐渐变成翁奋超越借鉴欧美模式的一种有效方法。翁奋1990年代至今的创作历程表明，源自社会现实的思辩，可以是艺术家提出艺术问题、推进自身创作逻辑的一种源源不断的动力。

   198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社会急剧转型，带来了社会和文化层面的种种现代性困境。翁奋的家乡海口市，与中国所有急速膨胀的城市一样，充斥着轰轰烈烈的拆迁现场、建筑工地和荒凉的烂尾楼。这些场景与新鲜出炉的各式楼盘形成越来越大的现实反差。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深入改变了许多人的日常生活。壮观、光鲜的都市皮肤之下，潜伏的危机也在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寸骨髓。生存现实的剧变所带来的压力和焦虑，让翁奋难以释怀。2001年，翁奋在海口拍摄了第一幅《骑墙》摄影作品。图像中，一个少女骑坐在一道不高的墙上，背向观众，眺望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作品图像总让观者产生一种无法置身度外的心理投射体验，不由自主地顺着少女的视线来观望巨无霸式的现代化城市。画面上，那个永远不会转过身来的少女形象，彰显出艺术家积极与观者沟通、互动的一种技巧。她的背影，就是翁奋给观者预设的一种角色代入式的心理陷阱。由此，翁奋将眺望少女的背影默认为一种个人化图式，拍摄了《骑墙》、《鸟瞰》等与中国多个城市相关的系列作品。翁奋冷静地披露中国城市发展的矛盾，再一次地走进城市人的内心冲突。他的作品特别指向了今日的中国，揭示了发展中国家某种集体无意识的脆弱和虚妄，再次质疑了现代性对于全球化条件下的公众社会和个体生存的意义。  相对而言，翁奋长达10年的摆拍摄影《骑墙：海口（2001年—2010年计划）》显然是一个升级版的作品，他让时间的流变构成一种深具穿透力的表达形式。单件《骑墙》摄影作品的叙事性、观念性，在多幅系列图像逐年累积的时间流程和线性逻辑中纷纷褪色。对中国的现代性进程而言，翁奋的这些系列图像不仅成为一个时代的城市记忆和公共信息，而且也成为艺术家与观众平等面对的时间痕迹和证据。翁奋赋予第一幅摄影构图中的审美眼光，在后来年复一年刻板的原地重拍作业中烟消云散。一丝不苟的取景框中，景物、模特都在随年份的变化而发生或微妙、或剧烈的变化。瞬间的经验，让艺术家把身边的生活现实定格为艺术语境；而十年的实拍体验和时空累积，又把艺术语境带回生活现实，使作品成为一种见证、一种另类的城市影像文献。
  2005年，翁奋首次用鸡蛋蛋壳为材料，在空间中延展他的思路和纸面计划。其实，他考虑过使用蛋壳材料来表达意识的恰当性，也涉猎了其他工业材质。最终，他选择了真实的禽类蛋壳作为空间造型的基本材料和元素。他的这种设置，其实化解了沉积在现成品和艺术品之间的观念冲突，还观者以决定权。《累卵计划》系列中，翁奋以脆弱蛋壳搭建沙盘，再现城市发展的一种缩微景观。他试图借助沙盘计划的语境提示观者关注当前全球、国家与个人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所有蛋壳建筑的造型都来自翁奋针对不同城市记忆的分别抽样和重塑。他的装置《累卵计划：美丽新世界》中，城市沙盘还暗暗复合着一个放大的人民币钞票的图案。蛋壳易碎、易被伤害的特性有着多重明喻、暗喻。这种“危如累卵”的物件及其寓言性表达，在消费主义和商业社会的氛围下，无疑警示着中国现代性疾速发展所隐含的各种莫名的险象和危机。中国进入新世纪后，经济全球化以及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让更多社会公众一再沉浸在快乐原则和欲望游戏之中。自我反省意识在中国社会的普遍缺失，使翁奋对城市膨胀忧思重重。于是，中国的现代社会圈既成为翁奋的批判目标，又变作了他艺术表达的诉求对象。

  2006年以来，从中国出发的翁奋，频频介入各种国际艺术展场。他在摄影、装置媒介中所触及的文化艺术问题，不仅源自中国，也来自欧洲、美洲、非洲。而他对现代性的追究也有了更广阔的国际语境。翁奋2008年的蛋壳装置《意识形态》如同一次沙盘推演，演示了人民币和美元这两种全球重要货币板块相撞所造成的震撼场景。翁奋这一虚构的货币冲突和“地震”制作完成数月后，恰好爆发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这件作品在2008年10月3日波兰波兹南国际艺术双年展开幕式上首次展出，当即引发欧洲观众的强烈反响。事实上，翁奋扮演了一次先知先觉的预言家角色。作品《意识形态》凸显的是艺术家个体对中国、美国在大国博弈时代所表现出的政治、金融和社会文化冲突问题的体验、认知和忧患。装置中，那些犹如活化石般的城市模型，彰显了中国在现代性演进中擅长借鉴、善于自主创新的特性。这些特性，对人类共同打造的未来社会而言，却意味着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出路。  翁奋2010年的蛋壳装置《一个全球主义者的梦想和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工作》，再现的是一种人类超越现代性意识的模拟像。这是来自另一种生存和文化背景的一位中国艺术家为欧盟国家的美术馆展场度身定做的一个作品。翁奋强调的是使用当地鸡蛋壳原料和当地人工。他契合的是当地政治、文化的特殊语境，而非批判性的文化反思。翁奋将许多细木棍模拟为脚手架，把一个以蛋壳搭建的接近于十字形的建筑模型凌空架起。这个建筑模型追仿的是那个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在艺术家的感性经验中，现代性、欧盟理想主义与全球主义有着模糊的相通、相关联之处。翁奋的蛋壳装置其实并不依附于建筑原型，反而具有一种“危如累卵“的自身属性，让作品独立于观者日常经验的边界之外。这件特殊场域下的特殊作品，如同现代社会不可预知的未来与不可兑现的乌托邦梦想，也具有同样的精神浮岛性质。它似乎也昭示着人类不可捉摸、无法掌控的未来。
  翁奋所直面的现代性问题，其实是当代艺术语境下不容忽视、不容回避的一种活化石。翁奋对现代性问题孜孜以求的追究，使他从摄影图像到蛋壳装置，不断实现着针对自身艺术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