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意马:侯俊明自我的人性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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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5

心猿意马:侯俊明自我的人性书写

顾振清 

    围绕人类最具动物性的性诉求,围绕最原始的人性,心猿意马的侯俊明走了一条孤独万分的道路。他20多年版画创作可以说是一部自我成长的实录图志,也可以说是一种编年体的身体写作的印痕和行迹。他执着地探讨当代社会条件下的性意识、两性战争及其背后更广泛的人际关系。他既以艺术洞察人情之秋毫,又以艺术理疗自我和他人之伤痛。侯俊明以性和欲望作由头的图说故事,举重若轻地吸纳了华人人文传统中诸多经典的表述方式,并将之挪用、转换为个人化的精神资源和视觉元素。艺术家以一贯之的创作,形成了他对人性根本问题的不断追究和社会普世化问题的不停追问。由此,侯俊明的作品穿越众生之相,生发出一丝丝自然人性的光辉。

    自1987年在大学毕业展发表作品《大肠经》至今,侯俊明一直特立独行,以单兵作战的抗争姿态,挑战社会禁忌和道德教化的高压线。毕业前后,他对台湾本土民风的喜好,及对民俗艺术一系列的调查和学习,让他深入领略民俗文化传承中那种朴素、率真、直白的表达方式和平铺直叙的叙事方法,这为他的风格化尝试提供了丰沛的精神资源和强有力的价值支撑。出于对情欲和性爱经验的溺爱,侯俊明勤快的手头产出并积攒了许多图像资源。其中大部分发自他日常情感的宣泄、放纵以及接踵而来的精神自慰和精神反刍。他日积月累的大量手稿、草图,有写生,有信手涂鸦。这些图像手法洗练,构图简洁、精干,往往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而从手稿、草图到版画的从容转换,则表现了侯俊明去芜存真、删繁就简的艺术功力。童言无忌式的天真之眼,百无禁忌的乡土情怀,是侯俊明刻意秉持的内宇宙返璞归真的原始状态。这使得他面对全球化、都市化、网络化的当代社会现实,仍能找到自我脉络的根性文化情结。侯俊明的创作,经常出现对早年手稿和旧作图像的再利用、再加工,其实就是对天真之眼的一次次视觉返乡之旅。“发乎情止乎礼”的所谓“乐而不淫”的传统礼仪教化,在现代社会,却发展为一种道貌岸然的情爱规范与人欲横流的潜规则并驾齐驱、并行不悖的离奇态势。藉此发力,侯俊明直截了当的性特写画面,就具备了在光天化日之下生猛曝光的破坏性张力。它在公众阅读的第一时间产生视觉震撼。澎湃汹涌的情欲图景,却又让观者欲罢不能,欲说还休,难以自已。

    侯俊明赤裸裸的性描绘、无遮无拦的性意识,既是他对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压抑的一种反叛,又是他对人性的弱点和暗面一种正视。有时,他甚至放纵这种弱点和暗面的潜流,来体会一种犯忌或有罪的快感。侯俊明以发现之眼来日日打量、洞察自我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既是侯俊明迸发真知灼见的源泉,又是他激发想象力的温床。饮食男女,人之所欲,不可或缺。老祖宗眼中人类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成就了侯俊明这个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侯俊明对性意识发微见着的言说,对作品图文互文性表达的强调,表面上天马行空,惊世骇俗,语不惊人死不休实质上,所有的话题总与他的内心、他身处的外部环境和他关注的社会事件息息相关。1992年的《极乐图忏》中,侯俊明推己及人的艺术态度,使他对台湾当时发生的诸多极端社会事件感同身受。他从自我忧愤出发,为赤裸人性造像,揭示、针砭和批判的却是现实社会的种种非人性化的困境。

    侯俊明的版画形象具有表现性,线条粗放,多为一些没有具体身份特征的人形和异形,既是自我的化身,也是他者的人格化。他1993年《搜神记》中的神话群像,展现了他极具想象力的超现实造型风格,侯俊明的人物描绘手法简练,好似脱胎于无意识的随手画和涂鸦。他把人体各个器官随意混搭、混配,构成了一个个山海经和怪力乱神式的异形。那些巨阳异形、巨乳异形、双头异形、六脚异形、男女同体异形,尚可找到遗传学染色体变异的原因;而那些半人半兽异形,则纯属神话式的臆想。异形脱胎于人形,只是造型有所变异、夸张。但异形的所有肢体却无不伸展有度,错落有致。这些生动的造型,分明是汲取了欧洲现代派、尤其是立体派绘画的些许营养。其中,侯俊明对性器官的夸张表达,也让人辨认出英国黑白插图画家比亚兹莱色情绘画的些许影响。异形往往隐喻着侯俊明自身的生存状态,影射、讽喻着他设身处地的现实困境和扑朔迷离的社会关系。

    一个个超现实的异形,是艺术家一次又一次的放浪形骸和自我放逐,也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救赎。侯俊明的自我显然在种种异形中变相进行着一种生命轮回。艺术家在没有出路的生存困境和漫无目的的艺术语境之间来回奔走。循环往复的结果,带来的可能是深度的自我迷失,也可能是对自我的一再超越。究竟是侯俊明的独特想象催生了风格独特的造型还是奇崛的涂鸦线条和图式一再诱发了他狂野的想象?在艺术家的自由写作的混沌状态中,这又是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意识与潜意识相互渗透,人情世故和心猿意马交替出场,也许正是侯俊明渴求的一种创作境界。

    在创作中,侯俊明的自我几乎是透明的。现实人生中的两性相吸和两性冲突,一喜一悲,大喜大悲,无不跃然纸上。1995年的《四季春宫》以性爱图式为自传。田园牧歌,自然山川,极乐的野合作态,无不表达了他对天地自然活生生的融合愿望。但无爱不欢,形成对性的过分想象和过分依赖。索男索女的及时行乐,相互取暖和捆绑,正是彼此自我价值缺失之困境的真切写照。1996年的《新乐园》是以连贯的线性叙事凸现两性战争的精彩寓言。这一寓言再现了侯俊明对黑暗人生的一种体验。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带来传统价值观的极度震荡和瓦解。艺术家借助性爱这一水乳交融的“避风港”而获取的自我逃避,却回报为一次次变本加厉的精神自欺。侯俊明手执两性意识的手术刀,无遮无掩地作自我解剖。越理性,越痛苦,人欲的困境有增无减。侯俊明1996年的《乐园·罪人》则强化了两性战争中罪与罚的主题,更为深入地反思了深陷两性紧张关系中的无奈自我。侯俊明以肉身实验的方式,针对自我实施地狱般的严酷历练。艺术作品所展示的正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侯俊明,所有的挣扎和搏杀,都显得格外的痛快淋漓。

    也可以说,侯俊明的绘画形象出自一种信马由缰的意识流。意识的幽明和未明,其实也是他创作中观念突破和形式创新的一种酵母。然而,艺术家图解文字或图说故事模式中的文字,却往往尽在他理性掌控和感性演绎之中。文字时而点题,时而借题发挥,微言大义之中,玄机暗藏。在象征主义和隐喻方法之外,一些穿凿附会的手段也成为侯俊明惯用的招数,这些手段甚至是他描绘人性之荒诞不经时极为得心应手的工具。

    2007年《侯氏八传》中的变脸大法,其实是侯俊明自我检视和追溯中的一种重新塑造。他发现,自己的原始人性在沧桑历尽之后也难以独善其身。侯俊明试图去一一寻回所有的自我化身。在寻回中,他不断地作自我精神的修复,试图温润、熨烫过去那种时常扭曲、乖张、失常的人性。不断寻回,又不断重塑,其实就是一种放空自我的行为。这变成了侯俊明追求自由人格、并力求超越自我的一个精神象征。人性两面和多面的真实书写,其实是侯俊明艺术个性日臻化境的体现。《侯氏八传》显然不是一个终结,侯俊明意犹未尽的变脸,似乎表明,他,仍在路上。

    心猿意马,是侯俊明艺术中深具个性魅力的语法结构。艺术家内心自我的万千变相,终究化作一种本质意义上的人性关怀。从方法、形式到观念,侯俊明版画艺术的这套组合拳,看似不经意,却打得有章法,清晰、利落。性,是他起兴的触发点。而人性的异常书写,无疑是侯俊明艺术创作的一个制高点。

顾振清《心猿意马:侯俊明自我的人性书写》大纲:

一、侯俊明艺术具有人性光芒

二、本土民俗艺术的滋润和风格的养成

三、性意识的社会批判

四、异形作为一种自我放逐

五、两性关系的喜与悲

六、自我重塑是人性的真实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