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成长之烦恼:谈郭伟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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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8

少年成长之烦恼:谈郭伟的画 

顾振清 

 

    1990年代以来,郭伟画城市男孩、女孩的画了十多年,这是他独特的未来主义立场和艺术洞察力的一种体现。这类作品比他早期表现青春期、其后描绘儿童期的绘画更为重要,也更有文化张力。在他这些画中,画面中心的人物大多十来岁,尤其以十一、二岁至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形象最为常见。关注这些少年,就是关注这个社会的将来;深入他们的内心,其实也就是深入探究未来社会文化模型的隐秘潜质及其可塑性。郭伟的整个创作显示了他这种孜孜以求、历久弥新的追究,既是深度体验式的潜水,又是继续操练式的自我超越。

    画中,郭伟的男孩、女孩或两人一组,或一人单挑,形象姿态、动势各异,但多出自日常经验,如洗澡、拍蚊子等,像某个日常动作的定格;也有形象纯属在摆姿势、耍酷,仿佛正面对着一面虚无的镜子、或相机镜头。他们既像是邻家的男孩、女孩,又具有城市少年普遍性的特质。郭伟为这些人物所作的大都是全身造像,造型上往往有透视。人物身体重心稳定,却无根、无凭无借。人物面部的处理也比较概念,没有具体细节,分明是抽离了具体环境下的具体特征,带有一定象征性。郭伟的画面背景一般为一种概念性的单色,灰色、蓝灰色居多。这样的背景赋予人物一种不动声色、若有似无的漂浮感。郭伟有效地淡化或屏蔽人物所处时代的政治社会背景和意识形态特征。没有宏大叙事和刻意的中国符号,只有日常的情景和道具。这样,艺术家可以直接开掘人物心灵的意识和潜意识活动。

一、

    郭伟执着于披露、传达少年心理层面上的一种现实。这些男孩女孩外表自信、自在,表情生动,但却不夸张、变形。他们的面孔、肢体语言和穿着表达了丰富多样又极为日常化的精神内涵。他们其实正处在心智和身体的迅速发育期,世界观、价值观尚在塑造中,可以说处在社会转型期某种“中国式”的问题年龄。在中国内地社会,他们属于计划生育国策下集几个家庭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子女人群,也是跟全球化最为亲近的人群。中国文化传统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意识形态,通过权威、主流渠道对他们构成深入而潜移默化的影响。在网络生活方式所导致的信息几乎无限开放的条件下,他们对欧美、日韩的流行文化及其价值观也绝不陌生。无论是80后,还是90后,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勇于自我表达,这其实是家庭呵护造就的一种习惯。生长在中国急速城市化、网络化的时代,对他们而言,全球经验、消费文化和物质相对充裕的生存感受似乎与生俱来。他们有这一群人独有的秘密和喜好,也有他们自己的焦虑和烦躁,乃至反叛性格。这些,郭伟都将其精神一一摄入画中。无疑郭伟是敏锐的,比照自我的成长经验和心路历程,他的锐利目光和心理分析能力其实是在自我剖析中练就。有些时候,他会找出自己及同年龄层的朋友在少年时期所拍的照片,用来画画。其实这就是一种体验式的洞察,知已,可以更好地知彼。郭伟把目光长时间聚焦身边的这些孩子身上,细致入微地观察他们的情感变化和情绪起伏,捕捉他们内心世界各种异乎寻常的表现。

    这些男孩女孩在郭伟画中是不想长大、不会长大的一群。但在现实中,他们虽是极具争议的一群,毕竟他们也是长大后将要改变中国的一群。他们是未来的社会中坚,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他们天真烂漫,他们也早熟、老成。画中,郭伟努力表现的是他们的内心矛盾和对社会成见的反映、反拨。伴随着中国的经济起飞,城市中新独生一代少年变得见多识广,手机、电脑等工具大大拓展了他们感知、认知世界的能力。他们自信,却也常常具有难以言表的孤独、苦闷。家中没有玩伴,长久趴在网上、或电脑游戏上是他们的共同经验。中国特有的学业压力和各种文化的交叉影响,使他们来回往返在自我中心主义与自我迷失之间,时而会有出离的焦躁情绪和心态。社会责任心的拥有和缺失,时而也会成为他们行为随意摇摆的两极。他们看似文化无根的一群;但针对各种文化禁忌,他们却也早已萌生表达自我主见的强烈愿望。郭伟用心倾听、用心表达,以难得的理解力呈现他们与年龄相对应,或并不般配的心境和精神风貌。

    为了准确表达他的这种独特认知,郭伟坚持用具像写实手段来呈现少年的形象,他使用了类似舞台灯光的光影处理方式,让那些充满动感的身体带有一种表演性,从而压缩叙事性,让绘画性及其表现力得到进一步发挥。郭伟往往用简洁的色块来交待画面关系,形成他写实层面上独有的绘画性语言。由此,他强调了少年直视观众那种无所顾忌的、率真的目光。同时,他又着意在写实层面上增加了心理层面的内容,那些围着少男、少女飞舞的蚊子和飞蛾,是郭伟特意虚构的心理“飞虫”,象征着少年烦躁的情绪和纷乱的心绪。这些意识或潜意识活动层面上隐形而隐秘的表现对象,成为郭伟主观的笔触,灵动、自由甚至恣意地在画面“飞行”,从而有效介入并干预了单一的写实语境。由此,画面人物脚下的那些弯曲的身影、那些烟蒂等等,也一一凸现了主观语言的色彩。实施主客观语言的从容并置和切换,郭伟游刃有余开掘了绘画表现上的另一种当代性。

    郭伟2008年的新作品中,每个少年相对静态、内敛的单人形象,几乎都蕴含了背离传统规范、或突破日常规则的个性爆发力,独特的视角和构图赋予人物形象一种在垂直线上不断成长的感觉。从而,通过画面,郭伟呈现了全球化时代一拨又一拨中国少年在成长中不断增长的精神特征和一系列文化问题,他们漂移的身份、文化根性的缺失、人格塑造上的文化冲突等等。郭伟动感十足的少年形象,仿佛都出自中国在现代社会发展形态中一幅幅截帧定格的画面。这些少年形像不仅提示了他们所承担的价值观普世化的转变及其精神困境,而且还进一步凸现了他们在这种角色扮演中所勇于演绎的意义丰富的“中国特色”。

二、

    郭伟在画中持续追究的另一个敏感元素,就是城市男孩、女孩的性禁忌问题。裸体的男孩、女孩,正在脱衣服的男孩、女孩,模仿成人性感着装和造型的女孩。这是郭伟画中常见的人物形象。由于文化差异的缘故,这些在中国现场反应十分平常的表现对象,在娈童癖和娈童犯罪已招致了极大民愤的欧美社会却无疑于一颗颗挑战禁忌的文化“炸弹”。尽管这类主题的作品在欧美的接受前景不佳,但郭伟依然故我地进行创作。其实,郭伟画画首先是为了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其次是试图关注自己必须面对的本土文化问题。

   孩子的性幻想、性意识可以说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种本能。文化、道德、伦理、法律上的性禁忌,其实就是为了约束这种人的原始本能、避免其成为少年成长之危害的社会机制。但郭伟却像历史上的许多艺术家一样,窥探到了少年性意识的奇诡和瑰丽之处。既然他要不断切入男孩、女孩的真实生态,那么,触及这一主题就成了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在这里,郭伟以写实的态度表现出少年的天真无瑕,也着意披露了少年面对诱惑的反应和对长大成人的渴望。他尤其是在表现少女们对性意识的早熟上,突显了她们探寻和发现自己身体时那种朦胧而懵懂的神态,以及她们对成年人动作和行为毫无芥蒂的、粗率的、甚至放肆的模仿。在这一点上,郭伟以艺术家的敏感,又一次逼近了中国城市男孩、女孩当下生活的某种真相。

    其实,社会的开放程度越高,消费文化唤起欲望越多,少年的性启蒙也就越早,挑战性禁忌的几率也就越高。这一进程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已带有不可逆转的趋势。电子时代大量复制的流行文化符号及网络游戏、动画片、漫画书的视觉形象,都毫无遮拦地强调了两性的性特征。于是,传统价值继续失落,崇尚身体自由和解放的各种当代观念得以彰显。男孩的幻想、怀春少女的无意识行为、男孩女孩作为第三性的中性化倾向,莫不构成郭伟少年造像的又一道奇丽的风景。拜网络和大众媒体所赐,灵与肉的挣扎所传递的信息和精神体验,对中国社会的城市男孩、女孩来说,其实已是难以回避的日常感受。这也许就是郭伟敢于直面并驾驭性禁忌问题并付诸视觉表现的缘由。显然,他的表述触及的往往是少年精神的原生态,而不带任何道德批判。针对少年的主体意识与性意识交叉互动的洞察和透析,郭伟的文化“转译”做到了有效而客观。就这一点而言,就足以印证郭伟确实是一个具有未来主义立场和视野的艺术家。他对社会模式和文化行为的超前认知,有一种悲悯情怀和广博的宽容。

三、

    郭伟的画早在1989年就编入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图录。但他的特立独行的观察和思考方式,使他远离了当年带有强烈政治意识的文化谱系和诸多艺术同道,回归日常的生活现实,从而直奔男孩女孩成长中的内心世界,与中国当代艺术未来的精神取向相契合。因此,他的画没有成为艺术史上僵硬的艺术图式,而是一直在自身发展的逻辑中推进,让人不得不对其艺术的可塑性给予更多的期待。

    郭伟描绘的少年之成长烦恼,也许是发自于他对自身成长烦恼的一种移情。但艺术家却一以贯之地持有一份独特的人文关怀。郭伟的绘画,始于对中国城市男孩、女孩独具慧眼的一种个性化表述,这种表述的贴切、精准、并具有绘画形式上一定的独特贡献。但他在艺术上的穿透力并未限于这种表述及其形式贡献。郭伟的这些男孩、女孩所体现的全球化社会的共同价值,以特殊的方式持续刷新着中国社会的整体形象。同时,这一少年群体形象也塑造了一种独立于欧美主流社会价值之外的精神风范。他持续切入男孩、女孩们这种精神风范正在生成、发展中的真实状态,加之持之以恒的理性梳理和追究,不期然地成就了烙有郭伟特殊思想印记的新一代中国少年活脱脱的精神造像。这种针对男孩女孩切实而深具新鲜度的艺术表述,正在逐渐进入当下中国公民社会的文化记忆。它既不同于 “新人类”、卡通一族、哈日哈韩族等贴标签式的时髦命题,更有别于政治波普或异国情调语境中催生的一味杜撰的那些乖张扭曲的少年形象。正是由于中国少年这种别具一格的风范,才使郭伟的艺术成为不可替代的中国经验的一部分,并随着中国语境不断提升的影响力而产生更为持久的当代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