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女性艺术:林天苗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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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7

艺术与女性艺术:林天苗访谈录 

访问人:杨荔、顾振清(以下简称“问”)

受访人:林天苗(以下简称林)

采访时间、地点:2003年北京四合苑画廊 

一、关于当代艺术与艺术家

问:你惯用的艺术表达方式主要就是装置。装置作品除了表达观念之外,还应该有材料和技术含量上的限定。你认为一个成熟的装置艺术家应不应该熟悉物质材料并拥有独立实现作品的能力?

林:对,我觉得这是必须的。有些艺术家去国外参加展览布置,往往拿了主办方给的膨胀螺丝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主要是动手能力太差了。他们不知道要把作品做得那么完美,在不同的环境下把作品展示得那么恰到好处。其实,不管你作品的观念有多强,你展示给别人的毕竟是视觉的东西。视觉的完整性非常重要。艺术作品在视觉上必须有内涵,有力量,如果你仅仅有观念的话,它可能只是个空壳。比如我这个不得不摆放在画廊地下的作品《觅》,都是些用白线包扎的日常物品,我希望它们都在一个空间里悬挂起来。可惜这个画廊天花板上没法钉钉子,只好作罢。当然悬挂只是一个效果,可这效果有必要。因为它给人一种幻觉,它飘在那儿,然后当人走进去碰到它时,它就会和现实产生互动。如果这些东西形成一片,它会唤醒人更深的记忆。本来这些日用品和玩具就是小孩玩的,你曾经用过,他曾经用过,只是外观和功能有所更改,它们变成作品了。保持艺术与现实之间的亲和力,同时又保留一定的距离,给予观者一个接受和想象的空间。这是考验艺术家经验和应变能力的地方。

问:其实,有的艺术家的确不注重作品做完了以后的效果,他只注重创作这个过程,如博伊于斯。但并不是所有艺术家想仿效博伊于斯,他们是要让作品出效果的,让作品脱离创作过程后仍然产生价值。但国内的艺术家最缺乏的就是审美的经验和自觉,他们往往难以控制或确保作品做完了以后的视觉效果,或对材料的特性缺乏理解和把握。很好的一个想法、方案兑现为一个粗制滥造的结果,成了真正的点子艺术。所以,尤其是装置艺术作品,它的视觉效果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它需要艺术家具备在一个具体空间中的实现想象力的能力,或把握这个空间的能力。这里面,经验十分重要,有经验,就有实际的动手能力,艺术家在作品实现过程中越有想象力,就越能形成个人化的表达方式。

林:艺术家应该是一种专门职业,他要有一定的动手能力和审美能力,能够通过作品把这种能力重新体现出来,把自己想法重新消化一遍,让作品成为自己独特个性的结果。

问:你做装置作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1994年,我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二年。

问:中国当代艺术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艺术家做作品技术粗糙、细节草率。他们只是简单地照搬、袭用从欧美当代艺术中习得的公共语言模式,似乎只要把观念表达出来就算大功告成了,不考虑作品的完整性和独立个性。有些作品外观太像一堆缺乏艺术魅力的视觉垃圾,从而遮蔽了感性的传达,也阻隔价值和意义的表达。其中尤以装置艺术为最。但你的装置作品却很不一样,质朴、本真而又精致、完整,不但吸引眼球,而且耐看,耐人寻味。你的作品视觉线索很直接,女性味道很浓,但又细致入微,作品内涵深入而丰富,反映出较完备的审美经验和内在文化素质。我认为艺术家能做到这一点,实属难能可贵。这可能与你所受的艺术教育有关,你在国外呆的那段时间学的是什么专业?是什么因素主导你越来越像一个唯美主义者?

林:我在国外长时间学设计,做设计,这些对我后来做作品有影响。但是我觉得好的作品,它对审美和物质感都应该有特别大的突破。当代艺术在国外是一种社会实践,它在国外的建筑或设计领域里面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时时引领着一种创新的精神。现在很多的建筑、设计都是在模仿当代艺术的一种观念或一种想法,或是经过自身领域的实践和具体的商业行为,充分吸收、消化当代艺术原创的很多因素。如果说我的作品视觉效果比较理想,是因为较有设计感。这跟我曾做过一千多张设计稿有关。以前我看自己的设计时,一定要做到不能挑出任何问题来才作罢。我也不是刻意追求完美,是商业社会要求你这么做。我接受的训练、积累的视觉经验就是这样,现在要我改也不可能。我现在仍然做了大量的室内设计,以保持这些专业经验的鲜活性。我今后还要做一些多媒介的、与实用艺术有关系的作品,比如在装置中参入一些建筑、时装方面的设计经验。我觉得这样的经验交叉与整合特别能激活思路,考虑问题也有新的角度。我就是想把这些不同艺术领域的边缘搞模糊一些,这样更有挑战性。比如你要从建筑师角度考虑装置作品的空间结构,你又要用艺术家的眼光去体会时装在一个城市最重要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就想从这方面入手来做一些综合性的作品。做这类作品实际上非常难,需要你各方面都接触,需要有很多实际的经验。

问:一个务实的艺术家的确更应该具备宽广的视野和扎实的人文功底,拥有多种艺术门类触类旁通的卓越能力;他也应该能找到实践这种能力的合适平台和文化环境。而后者是不是你当时决定回国做艺术主要动因?

林:在国外的确大环境好,艺术气氛特别好,但你自己小环境特差,我在那儿做作品根本就找不到北,文化压力、生存压力都特别大,你老是考虑很多问题,面临很多选择。我回国之后发现,与国外正好相反,你小环境好,大环境差。你可以有很多事情做。但一个艺术家只要坚持自己,就可以独立思考,不受外界影响。艺术家就是一定要尊重你本身文化里的很多很好的东西,然后看在这个基础上能不能找到你自己。

问:这是一个根基的问题。因为你在美国受系统的艺术设计教育,骨子里就会有这种影响。还有长期的国外生活,对高水准的公共艺术、实用艺术耳濡目染,也改善了你的感知力和判断力。所以你把握作品的整体视觉特征的敏感和素质,比一些“点子”艺术家超出许多。相比之下,国内艺术家的作品多表现为观念与情绪的泡沫,经得起端详的很罕见。它们传递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生存现实的信息过多,使当代艺术有滞后于社会现实演变之感。而实际上,真正谈得上创新和视觉积累的、具有前卫性质的艺术作品又特别少。中国当代艺术似乎尚处在整体浮躁的“初级阶段”。你对这种现状有什么样的个人理解?

林: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的路走得很奇怪,它完全是独来独往的,缺乏社会应用层面的呼应。艺术家做出来的作品几乎都那么粗糙,似乎不需要做得那么好,因为他觉得完全没必要为作品的产生后的下一阶段付出,去为艺术传播、推广或应用负责的。事实上,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机制和社会循环系统还没有完全建设起来。所以,艺术家好像不很现实,谈的多,做的少,喜欢搞个什么小花招。

问:我们自己还没把当代艺术体制的系统建设确立起来,艺术家却标榜以粗糙反精致,以大批判方式在国内反体制、反全球化。这样做,可能是把语境搞错位了。

林:对,这个系统什么时候都是螺旋上升的,你不能站到这儿,等在这儿,国外的艺术家有时和你讨论的虽然是一个主题,但层次不一样。比如日本,也可能长期以来它的系统都已经成功了,体制也基本健全了,当代艺术成为一种社会需要,通过一个正常的渠道不断发生着。当然有很多艺术家在反系统,那是有了系统才反。我们没有系统,反,是有问题的。日本有几个艺术家用他们创造的卡通形象来做作品。卡通本来就是全球化的。但他们在这个全球化的平台上先声夺人了,站住脚了。你还能说什么,为什么偏偏你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的艺术家应该多想想,怎么能把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消化掉,产生新的文化因素。特别关键的是,怎么能使这些因素既拥有传统的文化背景,又能成为世界性语言。我不能说日本人做的好,至少有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可借鉴。我们要在了解世界的同时了解自己,所以自信很重要。

问:人们看一件作品就想知道它表达的是什么内涵,这是自然的反应。现在艺术家大都懈怠于解决作品在视觉上的问题,只忙着拍脑门想点子。他们有时只考虑下一个点子是否惊世骇俗,而不考虑这个点子会不会与他人撞车,或如何把它在视觉上表达得更好。而能充分考虑到作品表达方式独特性和完整性的人,就更凤毛麟角了。我觉得,光有个人触点是远远不够的,但光有个人艺术样式也还是远远不够的。艺术家很容易画地为牢,拘泥于某种不断自我克隆的形式。只有将个性化的视觉表达历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你的作品才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林:我虽然很反感点子艺术。但觉得点子还是最重要的,就是说观念还是最重要的,它可能占到你作品的80%90%。但是另外10%20%也是非常重要的,它能使你的作品要表达的内涵表达出来。你自己要创造什么样的审美趣味,什么样的视觉语言,而且又是你自己独有的,这就比较难。许多领域、思路早都被别人占领了,你要选择适合自己的切入点,一刀切下去,要准、狠,你那一刀要绝对准确。

二、关于女性艺术

问:最初是什么促使你用这个线去创作、去表现的?

林:我93年回国时,发现中国社会现实变化特别大,做作品就有一点无从下手的感觉。但当我看到小时候曾经用过的东西时,特兴奋,特敏感,所以我刚开始做的时候,老有人说我有点怀旧的感觉,其实不是,是那段生活经历特别能触动我。比如说这个线,当初我妈妈就是用这个线缝衣服、缝被子。因为那时候的线全是散线,需要有人架着撑开着,另一个人才能把它缠好、备用。我妈妈没让别的孩子架那个线,就让我架着,这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那特折磨人。你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又特别爱动,这给我的记忆特别深。这线现在一般市场里都没有了,有一天我偶尔去了一个特别的商店,就是线厂开的,一眼看到了。我当时就想这个我能下手做东西,我就这么做了。

问:你的作品似乎是一直在延续某种超现实的情结,你大量使用的材料是白色的线、线团和黑色的毛发,或缠绕、包扎、捆绑,或编结、缝制,形成多种细密繁复而又井然有序的结构。这可以说是女性艺术家常用的媒介和表达方式,不同的是你的作品中有影像因素的加入。人与物的影像像取消了具体特征的符号一样的出现在你的装置中,提供了线和毛发在悬挂中的一种受力点,如同一种载体,转换了白线和毛发的具体特征所暗示的象征意义。模模糊糊的二维图像与密集的具体而微的线、毛发形成反差,我个人感觉有点梦幻感,又有点超脱感,你的作品似乎不在刻意强调敏感、温柔、细致、复杂等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直觉,而是在反映一种超越具体事物、超越日常生活的经验。这种超现实感传达的是另一种心理空间中的现实,即人对纯粹、超凡世界的一种向往和对非现实世界的一种耽想。我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既有女性特质又不拘泥于女性自我、女性直觉的地方。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将多种现代媒体的影响转换变成你自己的语言的?你创作这类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林:我想这么解释一下。比如我做一个自行车,其实做完以后这个自行车就不能用了,丧失了原有功能,我经常做这样的事,把有用的做成了没用的,把没用的东西又做成有用的东西,这正好和现实相反了。比如说《觅》这张长幅的照片,里面呈现类似郊外的自然景色实际上在国外是很常见的。可我这件数码作品却是根据许多地方拍摄的实景合成的。我从密云、怀柔、顺义,一直拍到通县,沿途我把能找的比较接近自然的风光都拍了,北京周围这几个县我基本上都拍遍了。然后才把有效的图像因素梳理出来,拼合在一起,这实际上是一个假象。但这跟赋予作品的概念关系。画面上还有一点就是人脱了衣服骑自行车,这在生活现实中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作行为,我们在一般情况下骑自行车都是穿衣服的。可我就非让模特先裸体,再骑丧失原有功能、不可能行走的“艺术自行车”。那问题就来了,你到底能不能走?画面上摆出的架势与模拟的事情无疑是有悖常理的。可是我又用非常传统的形式来表现,而不是现代的手法,画面呈现效果有点像好几世纪以前的风景人物画。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在于,用新的数码技术,把“不可能”尽可能地表现出来。把这个“不可能性”变成“可能性”,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但是我做作品特别慢,耗时特别长,从作品一开始做,我就在调整想法,甚至有时作品做完我的想法还没有确定。如果当我作品刚做完时有人问我你的想法是什么,我可能说不出来,要过一段时间,我想明白才行。这完全是一个感性的过程,如要是用一个具体的概念来一语道破我的想法,我觉得比较难。

问:现在女性艺术家挺多,而且她们的作品总是让人一看就带有女性的这种痕迹。大家都希望一件作品摆在那儿,不要有一种心理暗示,要让人针对作品而不是针对艺术家来观看。有人认为你的作品比较女性化,因为你用了这个线,中国有句古诗“慈母手中线”,所以有人一看你的线,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你如何来看待这个问题?

林:女性做艺术,首先她的感性特别强,再者做事情比较沉重,我觉得女性这两个特点挺适合做艺术的。再一个,我觉得女性做作品分好几个层次。首先有一个层次因为她自己是女性,所以她要告诉大家她是女艺术家,比如说用自己的生理特征来做艺术,用例假、生殖器告诉别人她的观念,我觉得有些人做的好,我很喜欢,就我本身来讲不太喜欢这么做。还有一种女人,她做东西你完全看不出她的性别,她讨论的问题跟男人一样,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艺术家。另外还有一种女性,用她自己的感觉和生活经历去做作品,用她的个人方式来讨论和男人一样的东西,这也无可非议。而且,我觉得每个艺术家的经历特别重要,特别珍贵,她的珍贵就在于它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特点就在于我和我的先生是一家子,我和别的男人不是一家子。最重要的是你如何摆正心态。这个世界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不能说男人很重要,或是女人非常重要。关键是你怎么非常平和地去展示你的想法,而不是你要压过男人,或是故意贬低女人,我觉得这两种都不对。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在你的心里不要有这种负担,不要故弄玄虚,这是最好的。我是这么去做的,至于有人说我用的是特别女性的方式,怎么说都行,我无所谓。但有人说是我是故意卖弄我不同意,因为我觉得这个现实比较符合我的生活状态,我一直在思考作品能变成什么,能表达什么。国外很多男艺术家也用线或毛发去做作品,我觉得用这种材料做媒介来说明什么,特别不容易,特别累。

问:你今后几年是否还延续这个线的材料?

林:不一定,但是我想,我能尽量掌握、承受、使用的东西,我就做。在艺术上,有时候你就得特固执,认死理,一步走到黑。

问:那就做艺术来讲,你觉得影响你最多和最深刻的人是谁?

林:我觉得一开始对我有影响的是一些美国的女艺术家,虽然这种影响很快就没有了。我与中国的许多艺术家一样,在我的作品中能找到我的学习对象。它让我找到了做艺术的特基本的资源,如认知方法和思维方式等等。但你必须在此基础上去做一个新的东西出来,只要这种东西从根本上说是属于你自己的,就一定特火。

问:你的最初的创作冲动可能受人影响,到后来就完全自我化了。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对中国的女性艺术家很感兴趣,我感觉中国这么多年来的女性艺术家有独立性的不是特别多,有些女性艺术家只用自身的女性特点来标榜自己,我不喜欢这一点。你可以以女性的独立角度去思考,但不一定非要拿女权主义这个符号去让人家认同,那样做是否太没有现实意义了?

林:我觉得中国女性艺术家现在还是太少,数得上的大概只有八十几个吧。你看日本和韩国的女性艺术家真多呀。我问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她们说男的需要养家糊口,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女人就比较有时间,就可以独立作些自己想做的事。我觉得从他们的整个社会来说,女权主义对人影响挺大的。在中国,我觉得每个女人其实在自己的生活中往往处于弱势,男人在体力上、在思维上确实有优势,这是不可否认的。但重要的是你的分寸把握得怎么样。我喜欢女人们追求在家里、在社会中与男人平等相处的那种乐此不疲的精神。但有时候我也特反感那种特极端的女权主义,那种特极端的、永远一副紧张的针锋相对的女权架势,没有必要总摆出来。